罪龙三太子

【索林】埃瑞博纪事

SUMMARY:五军之战后,索林·橡木盾活了下来,并开始了长达七十七年的统治。




第三纪元2941年,来自多古尔都和贡达巴山的两支奥克合围孤山,要将矮人除而后快,提前为索隆占据北方要地,彼时密林的精灵和戴尔的遗民恰好在场,惨烈的战争爆发于埃瑞博残缺的城门口,最终都灵一族的后裔,索林·橡木盾在渡鸦岭上终结了这支邪恶的血脉,奠定战斗的胜局。他活了下来,但那天他先后失去了自己的两个外甥,以及他的朋友。

勇敢的霍比特人,他扔石头时戴上了那枚戒指,躲过了博尔格的攻击,索林被苍白半兽人按倒在地时,他冲了过来,用小小的身体撞开了他。原本比尔博可以凭借戒指带来的魔法取胜,可那圆环似乎突然有了神志,竟从霍比特人手中脱出!回过神来的阿佐格凭借绝对的力量将比尔博举起,随后,那个丑陋的生物,在索林的面前,扭断了他朋友的颈项。“肮脏的血脉将会断绝,碍事的半身人也是如此,最后一个是你,橡木盾。”

一百年前,他的祖父丧命于阿佐格手中,如今,他朋友的躯体也在空中摇晃,毫无反应。那天索林举起橡木盾,砍下了阿佐格的手臂,这一次血液染红了山下之王的双眼,他斩下了那个怪物的头颅。但一切都已晚了,都结束了。那天五条勇敢的魂灵踏上了渡鸦岭,最终只有两人活着走下山坡。

百废待兴的埃瑞博举办了两场葬礼,一为两位王储,另一场为霍比特人,他被追授为仁爱的西部之子、矮人之友,都灵王室的传记中刻下他的姓名。

狄丝在半年后来到孤山。她已得知两个儿子的死讯,她在将他们送出蓝山时就做好了准备,准备好失去自己的哥哥和儿子。因此狄丝没有责怪索林,他们沉默地将额头靠在一起,她深知长兄心中的痛苦并不少于自己,于是便也选择独自消化。矮人是坚韧的种族,都灵的公主可以坚强面对悲痛,但失去儿子的母亲抵挡不住孤独。三个月后,马哈尔召她回了殿堂。

 

埃瑞博举办了第三场葬礼。

 

索林·橡木盾,山下的第九位国王,于一年后的都灵之日正式加冕。这位国王强大而坚韧,挺过了伤处的感染与高烧,重新站了起来。但他的右脚被苍白兽人刺穿,低温加重了伤势,自此以后,他的右脚永远跛着。

加冕当日,索林将自己留得半长的胡子当众割下,对于任何矮人而言,这都是奇耻大辱。国王说:“因着黄金与贪婪,我犯下许多过错,我的亲族、我的朋友,都为此付出了代价,我本该放逐自己,不再以长须一族自称,但我造就的罪孽不可一逃了之,还需要我亲自赎尽。因此,我会继续统治,直到下一位合格的都灵后人出现。同时,我将永不蓄须,将我的罪恶、我的耻辱公之于众,希望从今往后,无人再为贪婪偏执而亡。”

他说完慢慢走下了王座,将震天的争吵留在身后。

 

*

 

随后他开始漫长的偿还,几乎事事亲力亲为,比流亡时还要忙上几分。他的眼角蔓延更多细纹,鬓边生出更多银丝,他不再举起锻锤,他不再常持宝剑,如今他的手中握一支笔,所做却依旧是看护他的人民。

战争和岁月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,但他似乎又和从前一样,鲜少开口,不苟言笑,在沉默后给出冷静的判断。他的声音依旧平稳,他的头脑依旧清晰,只是这种近乎漠然的一尘不变,是他将自己与世界隔离开来的手段,索林·橡木盾坐在埃瑞博的金殿之中,周围熙熙攘攘,他却仍是孤身一人。他拖着沉重的躯壳走在一条漆黑的路上,而那条路的终点只有死亡。

第二年开春,巴德邀请密林与孤山的国王前往新修的河谷城,名为庆贺埃斯加洛斯民重回旧都,实则意欲缓和两国之间依旧紧张的关系。黑暗日益浓重,中土的自由之民必须放下隔阂,尽快建立新的联盟,两位王都应允前来。

会议上,瑟兰督伊带来两年前远征队“遗失”在密林的东西,名为遗失,实为收缴,形形色色的物件中有波佛的鹤嘴锄和欧因的喇叭,还有格罗因妻儿的画像,索林那件饱经风霜的旧皮袄也在其中,上面还沾着腐败的落叶与蛛丝。

“夺回孤山的远征确实不易,”物品由身后的精灵呈上,瑟兰督伊在长桌上轻扣食指,“要是矮人不像石头一样固执,接受我的提议,事情会简单许多。”他从斜靠的椅背上直起身来,“死的人也会少得多。”

这是一句挑衅,对象自不必说。会议已近尾声,协议已经定下,此时他们可以暂时忘记国王的身份,流露各自的喜恶,巴德已经拧起眉心,随时准备劝架。

然而长桌对面的矮人国王,似乎才从那件旧皮袄中回过神来,他没有破口大骂,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,就以他凝视那件衣服的眼神,望向了瑟兰督伊。他的眼神穿透精灵,好似眼中空无一物。

巴德愣了神,清点账目的巴林停下了笔,就连瑟兰督伊都微蹙着眉,因他太过熟悉这样的眼神——那些在凡世无所留恋的精灵,他们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,他们的灵魂之火太过灼痛,几乎焚毁了精神的居所,燃后空寂的余烬在毁损的肉身中徘徊,要不了多久,他们的灵魂就会归往曼督斯的殿堂。

 

索林·橡木盾,他胸中的炉火业已熄灭。

 

回到孤山后,索林照旧履行着国王的职责,巴林则将远征队余下的成员召集起来,直言他的担忧:“他曾带领我们穿过大半个中土,回到失落的家园。”巴林雪白的胡子在衣袍上颤动,“现在该是我们帮他走出黑暗。”

两年的时间太过短暂,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还未走出悲伤,但正因感同身受,他们才更加懂得失去的滋味,懂得独自没入绝望的滋味,懂得孤立无助的滋味。

他们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在他们领袖的身上。

 

*

 

最初找上索林的是波佛,如今这个矮人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下来。平心而论,他和索林算不上对付,矛盾源于他们的性格,也源于他们之间悬殊的的地位——国王有着许多考量,而波佛只是个平凡普通的矿工。但波佛真心实意敬佩着这位都灵后裔,索林为人民所做的一切,他都看在眼里,这也是他义无反顾加入远征队的原因,选择跟随没落的王族重回故土的原因。

波佛永远是队伍里最乐观的人,他的嬉笑之下是颗细腻的心。远征途中,他会为偷跑玩耍的两个小王子打掩护,会留意甘道夫担忧的眼神,他会关心霍比特人有没有吃饱,也会偷偷观察他们领队眉间的褶皱。

十三个月的旅途中,比尔博与他走得最近,如今失去朋友的痛苦,他也已然饱尝。他曾悲痛万分,战后披散着头发坐在家中,连那顶可笑的帽子都不戴,他也不再吹奏长笛,却常常梦到袋底洞的矮桌旁,他对霍比特人说起会飞的火炉。有一天他碰倒了衣柜,比尔博送他的棋子掉了出来,那是他模仿比翁家的马头棋雕刻的,线条粗犷歪斜,实在说不上精美。波佛摩挲着棋子,好像捧着什么珍贵之物,他试着向棋子说话,不是思念与感伤,而是他生活的点点滴滴,有时则汇报埃瑞博日新月异的变化,在国王治下,每一天都比从前更好。长此以往,他内心的巨大空洞似乎真的得以填补,伤疤依然存在,只是不再破损渗血,他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,前方的路还很坎坷,可他仿佛又能重新面对生活。

但波佛知道,索林从没这么做过。自他从渡鸦岭下来那天起,他的脸上再无悲喜,他的心门早已紧闭。所以他找上索林,拿着那枚棋子,坦言自己的想法,坦言他每天都对这枚棋子说些什么,坦言他如何痛苦万分,又是如何从平静的陈述中找回了自我。

“棋子是他留在我这儿的东西,是在我记忆之外,他曾经存在过的证明。”波佛抽了抽鼻子,“你一定也有,比尔博一定也在你这儿留下了什么。面对他,别再逃避失去,也别再逃避他的存在。”

一如既往,索林没有回话,但波佛知道国王听进了他的话,于是鞠了一躬,转身离去。

 

比尔博留下的东西,索林当然也有,事实上,比尔博的大部分遗物都由索林保管。秘银甲、戒指,和一枚橡子。索林厌恶那枚戒指,若是没有它,比尔博不会只身前来;若是没有它,比尔博也不会被阿佐格掐在手中。他曾查阅一番,但那并不是矮人七戒中的一枚,旋即他又想扔了它,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他放弃,这枚戒指最终和其他东西共同锁在小小的木箱中。

战后这两年,索林不曾打开木箱,他没有那样的勇气,哪怕只是接受朋友的存在。但今天他打开锁扣,目光扫过那些物件,最终定格于那枚橡子,浑圆的果实依旧鲜亮。别再逃避失去,也别再逃避存在。他默念一番,又小心取出橡子,将它种在埃瑞博最西面的小坡上,每年春天送来第一阵清风,比尔博会第一个知道。

把种子埋进土里的那一刻,他心中的空缺似乎有所缩减,自此往后,索林·橡木盾眼中又有了生者的光。

 

*

 

三个月后,埃瑞博遭遇了一场小型袭击,九名士兵被奥克的暗箭所杀,其中两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,相似的脸上沾染同样污秽的血迹。索林参加了那场简单的葬礼,为勇敢的士兵念了悼词,希望马哈尔护佑他们去时的路,末了他缓步回到自己的房间,脸上已无半分血色。战争的阴影再次找上了他,压得他喘不过气,那梦魇般的一天与同胞血亲们的尸体,仿佛又出现在他眼前。

他打开住所的房门,杜瓦林果然坐在其中。战士罕见地没有带上两柄巨斧,他同样孤独的身影经由炉火映照在石墙上,光影跳动明灭,摇晃不止。

但他确实带了武器,两把小小的匕首,一黑一金,造得粗劣。他将它们轻轻摆上木桌。

索林怔住了,这是菲力和奇力曾为杜瓦林铸造的匕首,他是训练他们的导师,也是他们心向往之的伟大战士,在这一点上,两位年轻王子对杜瓦林的崇拜,不亚于对索林的。

失去朋友让他的心跳止息,失去血亲则将他的五脏六腑撕扯一空。他的亲族、他的继承人、他的外甥、他视若璀璨光辉的小小珍宝,尽数摔碎在渡鸦岭冰冷的石面之上。就连顽石练就的矮人也承受不了这种痛苦,承受不了回忆至亲之人破损的身体躺在漫天大雪中,承受不了又一次面对战争的残酷与无情。他却忘了,从渡鸦岭下来的除了他,还有杜瓦林。

 

狄丝走后,他这一脉终于全部断绝,无数难眠的夜里,他都忍不住向马哈尔发问,为何要夺去他所有的亲人,将他一人留于世间?阿尔达有诸多悲伤苦难,但好像尤其不欢迎矮人,不欢迎这支擅于忍耐的种族,当然也格外不欢迎都灵一族,格外不欢迎他。他沉沦麻痹于痛苦之中,将亲人的坟茔背在自己的肩头,却忘了同样承受丧亲之痛的不止他一个,与菲力奇力朝夕相处的不止他一个,不将他们当王子看待、反而视如己出的,也不止他一个。或许麻木之中,他依然担起了国王的责任,但作为朋友,他又多么失职。

杜瓦林不善言辞,但每个熟悉他的人都知道,他的情感比山岳还要厚重,不知他以怎样的方式克服了那种剜去血肉般的痛苦,如今又为索林献上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,一如既往。他帮矮人王找回了记忆里那两个迷失已久的外甥,让他们模糊的面容再度清晰——自都灵的三公主去世,两位王子的脸孔就在索林记忆里日渐遥远。

索林颤抖着抚过那两把匕首,眼中的痛苦昭然若揭,但那比麻木沉寂要好得多。于是杜瓦林无声站起,来到他的朋友、他的王面前,轻轻取下他的王冠,让他们额头相抵。空气中只有木柴燃烧的余音,几声叹息掩藏其中,无声的泪水从王族后裔的脸庞悄然落下。

 

第二天索林重新梳起了都灵一族的家族发辫,又将他的外甥们、他弟弟妹妹年轻时为他打的发珠戴在头上——自他割断胡须后,索林第一次重新以矮人的标准束起发来。独一之神确实给矮人降下诸多考验,他想,但我的身旁并非空无一人,我的亲族仍与我同在一处,就算是那些已到了马哈尔殿堂的,我也仍能感受到他们灵魂的重量。

那天以后,索林·橡木盾重拾一个矮人的骄傲,他的身形再度挺拔,眉宇间又充满力量,尽管他的眼神依旧悲伤,如今那里又有了新的信念。

 

*

 

山中年岁飞逝,他们夺回埃瑞博已近三个春秋,五军之战的祭典也该提上日程。巴林在夜间扣响他的房门,手中只有一卷薄薄的羊皮纸。索林倍感诧异,若非事出紧急或日程繁忙,巴林不会深夜造访于他,然而看过纸上的内容后,他眉间的褶皱却又加深。

三年,已经三年了。他失去朋友、亲族已经三年了,而他重建埃瑞博,做上真正的国王,都已过去两年。

巴林隐在松软胡须下的嘴一开一合,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,看着老友的面庞,他的思绪又飘向远方。归根结底,索林还是没法好好面对过去的种种,这无关他每天工作到多晚、要处理多少事情,又或是如何耐着性子去和精灵打交道。他学会了接受失去,却仍将那些失去归咎于自己。是他的疯狂,让那么多矮人战士提前牺牲;是他的误判,让他的外甥们送了性命;是他的大意,让他的朋友为救他而死。又或许远在这些之前,那日在阿扎努比扎,他为何不一剑斩下阿佐格的头颅呢?若他的挥击更加果决,又何来今日这些失去?波佛和杜瓦林让他从浑浑噩噩中走出,但他的心到底还是怀揣罪责。

 

等到索林回过神来,他才发现巴林早已沉默,正等待他的注意重新回到眼前,这才缓缓开口。

年长的矮人没用安慰的话语搪塞,而是直言事实与自己的想法:“战争已成定局,我们的胜利来之不易,许多人付出了自己的生命。可你不该将这些全都扛在自己肩头,索林,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,奔赴战场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。而无论你如何自责,渡鸦岭上都不会再走下别人,你的妹妹也……没有回来的机会。”说到狄丝,巴林的声音都变得紧绷,他停顿一会儿,又柔和了声线,“你也不是从前的你了,索林,你是货真价实的山下之王,埃瑞博在你治下日渐繁荣,你的人民正从伤痛中康复,总有一天,大山会和从前一样、会超越从前,黄金会再度顺着凯尔都因奔流而下,滋润北方的每一寸土地,矮人的国度也将重新立于中土大地,不逊于任何人类和精灵的城邦。”末了巴林握住他的手,“索林,放下过去吧,你没法永远背着他们走下去。”

索林没有说话,黑金相间的渡鸦冠由名贵的金属打造,戴在他头上的分量何其沉重,倘若要再背上几百条性命,又如何还能坚持呢?

他的喉头几番滚动,捏紧的指节泛白又放松,最后仿佛终于下定决心,再次抬眼对上老者的目光时,他的眼里跃动着泪光和火焰。

“祭典的事我会安排,”他的声音还带有艰涩,其中却有一股坚实的力量,“我不会再为过去所困,我当铭记他们,然后……让他们安息。”

他说这话时,恍惚间巴林又看到从前那个索林·橡木盾的影子,执着而坚韧,但他又和从前如此不同,失去让他变得苍老,他却从年岁的痕迹间汲取了新的力量。巴林呼出一口气,没再说什么,却像长者对孩子那样,拍拍索林的肩。或许对一位国王来说,这是僭越之举,但对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来说,这是无言的肯定。

 

祭典由埃瑞博的国王亲自主持,戴尔的巴德、密林的瑟兰督伊,以及铁丘陵的戴因都受邀出席。念完铭记的誓词,索林将他们领到旧日的诸王长廊,巨大金像溶解铺就的黄金地板依然在那儿,暗绿的岩石柱底也漆上几点金色,只是此处还立有三面巨大的黑色石碑,细细看来,上面还刻有密密麻麻的文字。

那是逝者的名字。五军之战中每一条逝去的灵魂,矮人的、人类的,以及精灵的,如尼文夹杂着腾格瓦字母。每一串名字都是索林亲手刻上的,在他可以抽出的所有夜里。他用这种方式铭刻自己的罪,用这种方式记住每一个人,然后他将悲伤留在原地,他要大步地向前走,步履虽不轻盈,但却稳健,他重新学会了义无反顾继续前行,如他从前两百个春秋所做的那样。

 

没有人说话,除了北方各地的代表团,山里大半的矮人都来到了长廊,现在他们无声伫立,默默为死者哀悼,也默默向这位山下之王表示敬意。

“我已经着人去问逝者们的家人和朋友,除了名字,他们的生平同样会被铭记,他们的故事会被织成长卷,就挂在原本先王画像所挂的地方。无论何时,无论是谁,只要想来悼念五军之战逝去的亡者,守卫都会放行。”广阔的大殿里回荡着索林的声音,“从前这里叫做诸王长廊,为了记载那些伟大君王的功绩,而现在,此处承载的荣光也绝不逊色于先前所赋之名。”

黑色的巨碑矗立在金铺的地面上,倒映的金光柔和了锋利的棱角,为这些逝者的名字打出朦胧氤氲的雾,每个名字都被照亮,每个人都不会被遗忘,但他们不会再阻碍生者继续前行。

五军之战后的第三年,索林·橡木盾拾起了自己的骄傲,他再不是一具只为赎罪的空壳,如今他有胆气写下属于自己的故事。

 

*

 

史矛革曾让孤山荒颓一百余年,皑皑白雪之下只有焦黑沙石,如今大山的子民回到了养育庇护他们的大山之中,他们开采挖掘,他们养护照料,时间从不停歇,孤山高高隆起的山巅与坡地间也又升起绿意,大山重新活了过来。

起初只是星点草木,从石缝之间蹦出的一株翠芽,随后又是冒了头的绵绵青草,为饱经沧桑的土地盖上一层柔软的纱。等到都灵的王孙回到大山的第二十年,孤山上已升起一片葱茏的树海,只要有风拂过,那些冷杉与松柏就会泛起道道浓绿的涟漪。不过为首的永远是埃瑞博西面的那棵橡树,它得了孤山远征队余下几人的照料,如今已长得扎实挺拔,枝丫朝西倾斜,仿佛永远眺望着迷雾山脉那一头的家。

在此期间,山下的国王也不清闲。

 

首当其冲的便是日益紧密的北方联盟。黑暗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,即便当日他们将密林以北的奥克屠戮殆尽,迷雾山脉中的哥布林王国依旧屹立,森林南部多古尔都的巢穴也并未废弃。褐袍巫师的家已被黑暗的生物占去,就连那条曾经安全的精灵小路也已无人通行。更不用说孤山与戴尔间的山谷与稍远些的平原,这些地方难以防守,他们又远未恢复元气,若真有大军来袭,只需那日阿佐格军队的一半数量,便可轻易将他们覆灭。

没有一位王想让这些发生在他们的领土之上,无论是守卫千年的森林还是新近夺回的家园。戴尔成了他们最常碰面的地方。如今这里又是北方的花果之都了,矮人常来贸易,精灵的面孔也不再新鲜。对索林来说,瑟兰督伊从来不是易与之辈,他们因往事和性格并不对付,议会上没有针锋相对已是不易,更重要的是,精灵王的态度保守——若他不顾人类和矮人的死活,他的宫殿尚可独存良久。索林不止一次提出加强联盟、修筑联合防御工事,瑟兰督伊的反应却向来冷淡,倒是他身后那位红发的精灵女队长更加积极。他那桀骜的儿子则久不在他身边。

 

会议从白天一直进行到黑夜,终于,索林的提议被再次否决之后,他难以忍受:“我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不同意,埃瑞博可以先把大量熔炼金属的方法交给你们,甚至提供足够的矿石以供实验,等你试够了时间,再派人来指导我们的弓箭手也不迟。孤山的矮人已经做出这样的让步,大绿林的王国还在犹豫什么?”巴德在长桌中间无奈皱起了眉,他已和密林孤山签订了粮食贸易的协定,更进一步的技艺与资源却不是他们这支流民现在可以考虑的东西。

“传授任何技艺,都需要我的子民进到你的大山里去,并且看你的意思,往后这样的时日只多不少。”瑟兰督伊的眼神突然锐利,“你要如何保证,我的子民不会为你所害?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稳定,而你的祖父已经背叛过我一次。”瑟兰督伊古井无波的面庞扭曲起来,“你曾把自己的族人拒之门外。国王,我没什么理由相信你。”

他说的确是实话,也是隐藏在他们联盟之下的一根尖刺——都灵的子嗣容易为贪婪左右,而索林已经得过龙病。他要如何证明自己已经克服诅咒,会用生命捍卫他话语的重量?又如何说服与他向来不睦的精灵王,让他可以放下顾忌,将他的子民派往自己的国度?甚至是英明果敢的巴德,当日他们在埃瑞博城门的交谈并不……愉快,圆滑老练的人类领主并不会直说,但他眼里也闪过犹疑的光。

要想推进北方联盟真正紧密合作,不再互相猜忌防备,这是索林无论如何必须解决的问题。而眼下证明自己的方法,索林能想到的也唯有一个。

 

夜已深了,白天喧闹的集市归于寂静,他们的副手都坐在一旁静默不语,四周唯有蝉鸣风声。高悬的煤灯苦苦支撑,桌上的灯烛将息未息,索林在火焰最微弱之际开了口:“阿肯宝石。”

“我可以给你阿肯宝石,若你怀疑我的……病症,还未痊愈。”他在细微的骚动中继续道,“我将以此证明自己已不受贪婪摆布,也将它视作抵押,作为我不会伤害你的人民的承诺。这样如何,瑟兰督伊王?”

索林的渡鸦冠在发间闪着微光,瑟兰督伊对上他的眼神,其中没有疯狂,只有决心——当然还有几分怨怼——他的表情也再度改变了,先前的怀疑褪去,眉宇之间流露几分惊讶,良久以后,他才开口,话语指向别人,目光却与索林交汇:“陶瑞尔,派人去孤山的事你来安排,冶金和矿石让加里安负责,条件就按先前的协议来。”言毕他起身离开,到了门口却又驻足,偏头的角度并不算大,“收好你的阿肯宝石吧,索林王。或许它并非你们山中最为珍贵之物。”

随后的交涉轻松起来,索林自己也悄悄松了口气——毕竟即便他不在意,把阿肯宝石交给精灵,议会那些贵族会说些什么,他都不敢想。离开戴尔时已近黎明,橙白相交的天光从孤山背后升起,他也容许自己长舒一口气,巴林无言地把手放在他的肩头,索林终于露出微笑,疲惫,却饱含希望。

 

*

 

等到战争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疮疤慢慢痊愈,人类、矮人、精灵的联盟也迈进第三十个年头。三座城邦都比以往更加繁荣,密林不再缺少盔甲,埃瑞博的食物充足,人类则以最快的速度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军队。他们还开发出一种全新的作战阵型,矮人为盾,精灵为矛,人类则从左右灵活穿梭,兼具各族最大的优势。

除开他们之间的联盟,索林甚至还主动把矮人的科技共享给南方的人类——刚铎和洛汗。为此他和戴因大吵一架,戴因坚持保留矮人风弩的制造技术,无论如何不肯妥协,都灵一族向来以固执闻名,不巧索林的血统比他还要纯粹一点,戴因反抗无果,气得脸比头发红,愤愤回了铁丘陵,扬言不再和孤山往来,却在收到来自洛汗、由埃瑞博转交的数十匹骏马后噤了声,战羊和野猪是戴因的最爱,如今又新得了这样狂烈的猛兽,他的矮人战车更加所向披靡。

索林还将为数不多的秘银交由年轻的金雳带去,应德内梭尔加固刚铎大门的请求——守卫之塔正对阴影之地,他们祖辈流传的坚固金属在那里会派上更大用场。而金雳在回程路上还向他寄来一封信,索林看了都不由发笑。信中写到红发的矮人在洛汗看见了绚丽无比的晶辉洞,各中宝石并不逊色于孤山,其中水晶的闪耀纯粹甚至有过之而不无不及。他请求日后能有更多时间好好开凿这座山洞,又在末尾最不起眼的地方留下一行小字,说他交到了个精灵朋友,浅金头发,据说是哪片森林的王子。

与蓝山使团交涉的会议上,索林提出恢复贸易,用埃瑞博的黄金交换蓝山充足的劳力——他们并不需要过多金子,蓝山却有很多人需要糊口。协议一经达成,埃利阿多与罗瓦尼安之间的土地便架起一条畅通无阻的贸易线路,索林派人维护沿途的安全,并为各国送去来信,说这条通路不只为矮人服务。路过夏尔时他有意派人打探了消息,得知袋底洞中仍然住着位年轻的巴金斯,如他原本的主人那样渴望冒险。

他做这些并不是无条件的施舍,也并非一味的补偿愧疚。只是龙病过后,比起冰冷的财富,索林更想把这些换成他族人生存的保障,为此他需要和其他王侯交涉贸易,确保黑暗来临之际,他有足够的本钱。

但从阴影中走出的他,同样不吝于在他人危难处施以援手,因他知道同盟的可贵,也因他知道一位国王无力改变现状、守护子民,有多痛苦。他的举措让将熄的火星再度燃起,大海以东善良的种族们似乎真的重拾旧日的情谊。埃尔隆德送来医疗之术,洛汗的长矛加装了由矮人黑箭演变而来的矛头,幽谷和密林的联军扫清了森林南部的邪恶生物,从迷雾山脉逃窜而出的奥克也没被放过,南方的人类将他们一网打尽。加拉德瑞尔夫人甚至送来几包兰巴斯,传说中的精灵干粮,索林尝了一口,决定这份好意心领即可。还有白城的宰相,如今信使能在中土大地奔驰,不受黑暗阻碍,他也不再过度依靠高塔之上的帕兰迪尔,甚至派了他的长子亲至,带来努门诺尔失落已久的诸多技艺。

 

人类、精灵、矮人的领地都繁荣起来,但那并不是最重要的,最重要的是,希望和信任重新回到了他们之间。

 

贸易与建设花费惊人,埃瑞博囤积的黄金也以难以忽视的速度下降,议会为此找了他不少麻烦,巴林帮他挡下些许,索林却还是难免为此操心。直到生命的最后十年,矮人才会快速衰老,然而山下之王的鬓边还是不可控制地生出更多银丝。

 

*

 

而这几十年间,甘道夫也并没少来。平心而论,索林并不是很想见他,巫师的到来总是伴随一大堆烦人又不无道理的意见,即便他不愿面对,也必须承认他对巫师心存畏惧,不想让他用那种刺破一切的锋利目光检阅自己。

巫师的想法却并非如此,频繁拜访孤山是他有意为之,他震惊于索林这些年来的动作,却从未怀疑过他的本心。而当甘道夫直言他的想法,索林将信将疑,直到看清巫师眼中一闪而过狡黠的光,他才确定了下来,抱起双臂放缓了声音:“你只是好奇我为什么变成这样吧。”

甘道夫突然被烟呛了几口,开始剧烈咳嗽。

 

*

 

十八个春秋悄然流逝,埃瑞博在索林治下日渐繁荣,中土各地的联盟也越来越紧密,大敌似乎都畏惧了这股力量,选择收敛锋芒、蛰伏不出。然而这恰是索隆的阴险之处,恰是他诱敌的阴谋,如他当日假意被加拉德瑞尔打回魔多一般。

一日午后,已经二百二十六岁的巴林扣响了索林的房门。

 

“我想请命夺回卡扎督姆,国王。”他开门见山,目光在两道雪白的浓眉下熠熠生辉,“夺回我们最古老的家园。黑暗已然式微,我们的力量足够强大,现在正是收复那里的最好时机!”

桌后的索林却异常严肃,恐惧从他眼中一闪而过,他厉声驳斥了巴林的请求,说到他们联盟的根基未稳,说到如今之势不过是大敌的障眼法。老矮人与他据理力争、不让分毫,毕竟那是所有矮人最初的家,而矮人总是对家怀有眷恋。

“那是我们先祖的殿堂,是都灵一世建国之所!索林,就像你收复埃瑞博一样,让我也有这样的机会和荣光……让我去吧。”此时站在索林面前的不是他的皇家顾问,只是一位年迈的矮人,而这也彻底粉碎了索林的国王面具。

“巴林,吾友……堂亲!不要去卡扎督姆,不要去……墨瑞亚,我请求你……不要去那里。你说我收复家园是种荣光,但且看看远征都让我失去了什么吧,我的继承人……我的外甥,还有我的朋友!我时常会想,那时你是对的,我们不需要埃瑞博的金子,在蓝山一样可以过得很好,至少菲力、奇力,还有狄丝,都还会在我们身边。埃瑞博能够重归我们所有,确实为许多矮人带来更多生机,但如果重来一次,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再选这条路……我没法阻止你,巴林,但我恳求你,不要做出这种选择,那里不是都灵荣光的复兴之地,等待矮人们的,或许只有黑暗和死亡。难道你想带着杜瓦林再赴危难吗?你要让小金雳早早夭折在我们伟大的殿堂吗?你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迈进葬身之所吗?我身边的家人……真的不多了。”山下国王这样说着,可巴林似乎只看到了一百多年前那位不谙世事的小王子,求他的堂亲不要独自出门狩猎奥克。

于是巴林终于明白他的恐惧来源,复兴埃瑞博、建立北方联盟,又促使中土所有善良的种族再度联结在一起的索林·橡木盾,他害怕了。他怕算有遗策,黑暗的阴影再度降临;他怕时机尚未成熟,他们的力量还不够强大;他怕踏错一步,自己就会再次失去身边人。所以这些年来,他竭尽全力修缮埃瑞博,武装自己,联系盟友,只为灾难来时,他们不再孤立无援,而他不再只能亲眼看着敌人杀了他重要的亲人朋友。不再……束手无策。

中土最强大王国之一的统治者,山下国王,索林·橡木盾,他竟觉得自己无能为力。

 

所以最终,巴林只是叹息一声,“好吧,国王,你说服我了,你的担忧不无道理。况且我又怎么忍心让我们的小伙子一个人留在孤山受怕呢?”他的手覆上索林不自觉握紧的拳头,干燥温暖,“你是我们的王,而我还会和以前一样追随你,索林。”巴林笑着给出他的保证,尽管他的心并非全然放弃了卡扎督姆,他们曾经的家园。而日后,这位长寿的矮人也确实有幸得见灯火重燃于都灵的厅堂中。

 

*

 

时间最终证明,佯装败退确是大敌的诡计。如今他在黯影之地重起炉灶,奥克与其他污秽之物再度集结在他麾下,威势更胜从前百倍。新的黑暗正从西南之地升起,第三纪元的终战似乎将要打响。中土所有王侯都忙碌起来,灰袍甘道夫自然也不例外,这位迈雅纵马驰骋在广袤的土地上,加紧履行着他的使命。

新的会议在埃瑞博召开,不止北方联盟齐聚于此,连刚铎都派了法拉米尔队长前来,只是洛汗正值盛年的希奥顿王未作响应,他的边境正受骚扰,那些强壮的奥克似乎来自迷雾山脉脚下。

他们就大敌的动向交换了情报,制定了一系列作战方案和紧急传信的方式。

会议结束已近黄昏,甘道夫却十分反常地留了下来,邀请索林一起去西面那株橡树底下坐坐。这事并不常见,当年发生了什么,巫师也算亲眼见证,或许他觉得时间足够抚平那道伤疤,至少让它不再痛得那么厉害;或许他只是想私下和索林聊聊;又或许他也只是想念那个霍比特人了,想念勇敢善良的比尔博,他们曾经的、共同的朋友。

 

阳光和雨露、精灵的爱护,以及矮人笨拙却殷切的照顾,已然让这棵橡树长成,枝叶茂盛、亭亭如盖,在夕阳的余晖下投出一道伞状阴影,供怀念旧友的两人稍作休息。

 “如今他也一定离开了曼督斯殿堂,在雅梵娜的牧场住得正好呢。”甘道夫徐徐吐着烟圈,“那里也会有棵这样挺拔的橡树,他一出家门就能看到。”

“是啊,他会过得很好,直到世界都走向终结。”索林用手拂过树干粗糙的外皮,依然站着,再三犹豫后低低开口,“若非当日他跑上渡鸦岭,若非那枚戒指突然滑落,现在他在袋底洞就能过得很好。”

六十载春秋都已过去,这些话却仍然刺痛了他。他并非还在纠结过往,只是一个人那样死在自己面前,要怎么将他轻易忘却?或许这也正是甘道夫没和他谈过比尔博、谈起霍比特人死去时具体情况的原因——巫师远比看上去心细得多。

 

“突然滑落?”甘道夫的烟杆也从他嘴里猛然掉落,他的神色瞬间紧绷,“你说那枚戒指突然滑落?不是比尔博主动摘下的?”

“是……比尔博撞开阿佐格之后突然显形了,戒指滚得远远的,他的表情也很惊愕,应该不是有意摘下的。”索林皱着眉,痛苦的回忆再度清晰,“就好像……那枚戒指突然有了神志。”

甘道夫闻言神色大变,以一种不符他外表的速度“腾”地站起,嘴里念叨着“我早该问的、我或许犯下了大错”,随后立刻要求索林给他看看那枚戒指。他们急急回了索林的住所,甘道夫将那枚金戒丢进壁炉,上面果不其然出现了红纹。

 

厄运似乎终于降临了。

 

巫师一刻都不肯多留,连夜纵马离开了埃瑞博,与宰相的次子一同前往南方的人类王国。他临走前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盯着索林,嘱咐他将戒指收好,不要示于人前。矮人不会轻易被黑暗的魔法左右,但巫师还是再三叮嘱,足见他的重视。

 

他跨马而上之际,索林问出了那个问题,彼时两人正在埃瑞博门口的金钟之下,先祖的巨像立于两侧,沉默地注视着一切。

“这就是至尊魔戒吗?”

“是,也可能不是。一切只有等我拜访我们之中最具智慧之人,然后才能定夺。”甘道夫紧了紧缰绳,“但无论如何,中土将有巨变,你所做的一切也终于显出了成效,黑暗降临的时代,许多人会因你的努力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,索林王。”巫师夹了夹马腹疾驰而去,剩下的话语随着夜风传入索林耳中,“再会,山下之王,注意你山中的乌黑鸟雀。又或许情况危急之时,灰衣使者会带来我的消息。”

冷风顺着敞开的城门灌进大山,而寒意沿着索林的脊柱缓缓爬升。

 

*

 

甘道夫一走就是多年,他的来信并不频繁,带着巫师消息的渡鸦会直接飞上他的肩头,有时是甘道夫对那枚戒指的猜测和研究,有时则是魔多黑暗大军的动向。索林对这漫长的等待感到无力,却也不会坐以待毙,阴影攀附在他的袍角,而他勉力加快脚步。只是巫师信件的间隔越来越长,从月余到年余,到了最后,终于一只渡鸦也不曾飞来。如今末日火山喷发不歇,浓云盖过天际,就连孤山上方的晴空似乎也黯淡了几分。

索林没有等来甘道夫,却等来了着黑衣、骑黑马的使者,丑陋尖利的头盔将上半张脸掩得结实,只露出一张血盆大口。索隆的来使。

“山下之王,”猩红的舌头从皲裂的嘴唇探出,“我的主人,黑暗魔君向您问好。此番我特来转达他的好意,并求请求您帮他一个小忙。”

“关于什么?”索林不动声色。

“关于一个霍比特人。我的主人听闻您从蓝色山脉远征而来,队里除了巫师还有十三位成员,其中一个是半身人,那半身人偷走了他的重要之物……您一定知道他的下落,或者消息,我的主人爱物心切,也愿意和您这样的王结交,若您能提供信息,他便用古时矮人王侯的三枚戒指作为报酬。”

如此说来,那日比尔博手上的,当真就是至尊魔戒了。索林如堕冰窟,因为这枚戒指,他的朋友才敢身涉险境,又因这邪恶的戒指抛却了他,霍比特人才落得殒命的下场。如今,中土的存亡竟都系于这枚小小的圆环之上,而他知道,他的国土也会因此再陷危亡——那枚戒指在这儿,而戒指所在之处,索隆的怒火将最为凶猛。

“事关矮人的信用和情谊,我需要时间考虑。”他按下心中的躁动,冷冷开口。他们需要时间,需要时间交换信息,需要时间集结力量,需要时间将大敌的注意引开。

“您的说法不无道理,您是位稳重的王,黑暗魔君对您敬仰已久,想必他会理解您的苦衷。”黑衣使者语气谄媚,随后却突然一转,“但也劳烦您快些决定,主人的耐心十分有限。之后我会再来。”

说完,他便骑马离开。索林差遣了不少渡鸦,部分派往其他王侯的住所,部分则用来继续联系甘道夫。他们的时间不多了。

 

月余之后,索隆的使者再次来到埃瑞博城下,这次他带来百名侍卫,各个不是易与之辈。索林给出些不痛不痒的信息,话语间却仍是推脱。黑衣使者虽然应允,语气已经十分不耐,宣称下回将是他最后一次前来,要么索林将霍比特人的下落透露于他,要么铁骑之下,埃瑞博不复存在。

 

一周之后,孤山大门再度被扣响,来者行色匆匆,身着破旧灰衣,自称是个北方游侠。

而他带来甘道夫的消息——火速派人把魔戒送去幽谷。

 

命运似乎正不可避免地驶入同一条航道。

 

三天之后,魔戒由年轻的金雳秘密送往幽谷,他是埃瑞博最好的斧手,也是年轻一代中索林最信任的小堂侄。为防万一,他嘱咐金雳将秘银甲和会发光的刺叮小剑一并带去,至于后来,这些东西救下另一位巴金斯的性命,索林却并不知道了。

索隆的信使没有再来埃瑞博。他的主子截获了王国之间交换的信件,如今他知道魔戒就在孤山,也从未离开过埃瑞博,而山下之王两次欺骗于他,更让他愤恨不已。

 

第三纪元3018年,索隆发动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兵力,只为踏平孤山。

 

*

 

灰云笼罩了埃瑞博,矮人终日不休的开采已经停歇,山中灯火长明的矿道一片黑暗——所有人都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着准备。

索隆的势力虽然强大,一时却也难以触及北方,魔多的大军赶来需要时间,这对他们来说是唯一的好消息。如今中土各地的形势都已岌岌可危:刚铎直面魔多,守住白城与欧斯吉利亚斯已是极限;洛汗自身难保,艾森加德日夜不歇的浓密黑烟正笼罩着那片苍翠之地;幽谷和萝林尚可派出联军,急急奔往海尔姆深谷驰援,却也暂时抽不出手帮助北方联盟。如此看来,最后的大战到来前,河谷、密林,和孤山,只能孤军奋战。

好在几十年间,他们也不曾浪费一分力量。孤山前的谷地和平原都已修筑了数量相当的防御工事,深沟战壕与石墙堡垒遍布各处,投石机与矮人风弩隐藏其间,山坡背面更有百千余名弓箭好手埋伏。再强大的军队也不可能毫发无伤穿过这里,就算黑暗要将孤山侵蚀殆尽,它也必将付出代价。

 

索林再次穿上他的铠甲,执起久未使用的兽咬剑,如今他的头发早已斑白,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威严,是七十余年来统治一国的积淀。外界的消息一概传不进来,但他深知此战的目的——拖延、竭尽全力拖延。只要孤山屹立一日、那只巨大魔眼的目光被他引开一日,摧毁魔戒的任务就越有可能成功。斥候连日不断送回消息,大军的力量他仅仅窥见一角,但他知道,他们没有胜算,没有外界的援助,这股力量可以踏平中土任何一个伟大的王国。而他也不知援助是否还会来到他们身边,又或者他们是否能够撑到那一天。

黑云压城之日,他向士兵们做了最后的演讲,简短却充满力量。他要他们拿出矮人的骨气,要像第一纪元他们贝烈戈斯特的先祖一样,无论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,哪怕是无尽的眼泪与鲜血,他们都将奋战到底,绝不向黑暗与邪恶屈服,因为矮人从不居于人后,他们的荣光将由自己书写。

声声战吼从将士们口中传来,大地都为之颤抖,他们会保卫自己来之不易的家园,若独一之神选择这样磨炼他们的心性,给予他们这样的考验,那么他们欣然接受,马哈尔的殿堂中不会缺少美酒。索林拔出了剑,剑尖闪耀银芒,锋利不减当年,力量又回到了他的指尖,他却有种预感,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踏上战场。

 

*

 

索隆与矮人素有旧怨,早在第二纪元他将七戒赠予七祖,就打定主意利用这支种族。然而矮人生来能够抗衡黑暗,索隆的野心尽数打了水漂。如今都灵一族的可悲末裔不仅再三骗他,还扰乱了他步步蚕食中土的计划,让原本一盘散沙的势力再度紧密。他要夺回至尊戒,再将这个卑劣种族的一切焚尽!他要让这片土地和其上的人民全都付出代价!巨眼殷红如血,它的邪恶意愿透过索隆之口传达,魔多誓要荡平三族联军。除了奥克和座狼,索隆培育的战虫也倾巢而出,除此之外,他还用埃瑞博的黄金引诱了北方荒原的三条火龙。

 

*

 

战争踏着毁灭的脚步,如火般焚毁了这片美丽的大地,建设来得辛苦,破坏却无比容易,先前从龙焰下缓缓恢复生机的丰饶之地,又一次尽数化作焦土。

战斗打响到第七天,联盟已经岌岌可危,战虫行踪诡异、噬咬一切,地面上的作战困难重重。精灵与人类分别用箭矢射杀了两条火龙,却还是敌不过骑着无毛飞兽的纳兹古尔,恐怖随他们而来,散播在这片浸透血液的土地之上。他们已经没有退路。

国王轻易不上前线,只是如今他们麾下已无多少战士可供指挥,瑟兰督伊和巴德之孙布莱恩已在昨天亲征而出,索林将是最后一个。无论有没有援军,守军都不可能撑过今晚了,除非他们再度拿出赴死的勇气,起码用自己的鲜血洗去邪恶的污秽。索林知道,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。

攻城巨锤将孤山暗绿的大门砸得凹瘪,随后城门突然大开,金钟击碎了狼头锤格龙得,山下之王又一次率领埃瑞博最后的精锐鱼贯而出,已是强弩之末的守军瞬间为之一振,他们无声又默契地让出一条通路,国王亲率的战士如一柄尖刀直插敌军的心脏。

“为了国王!”将士们高喊着,无论矮人、人类,还是精灵,他们口中皆是同样的口号,先前已在这片土地响起两次。

 

“为了国王!”

 

*

 

黄昏的余晖尽数沉没,战场上的厮杀却彻夜未歇,索林与戴因短暂碰了一面,说到布莱恩王已经身死,他和余下的矮人士兵护佑他的尸身回到了戴尔,又说瑟兰督伊身边的红发女精灵为他挡下了一箭,那箭本该直取精灵王的眉心。随后他们分开,旧日远征队余下的成员仍然围在他的身边,为他扫清身旁的一切危险。只是双方力量的悬殊太大,他们又被围困已久,长久作战让他们疲惫不堪,致命的危机悄然潜伏。

索林的跛脚不太利索,他先前又中了一刀,行动变得迟缓,随后便无法躲开冷箭,那支箭饱含十成十的巨力,穿过所有阻碍,直直插进了他的左胸,索林的动作都为之一滞。

 

周围的声音正逐渐离他远去,他的耳朵嗡鸣,心脏泵动的声音却越发清晰,一瞬非常之快,随后又慢慢趋于平缓、走向止息。远方的天际已泛起微白,索林的身体一阵摇晃,将倒未倒,思维似乎又清晰起来,飘向未知之处。他要死了,却在记忆里搜寻埃瑞博日出的模样,七十余年来,他鲜少能有情致关注这些,可是若他真的忘了,到了马哈尔的殿堂,又该如何与他的两个小外甥描述故国的光辉呢?

第一缕晨曦刺破天空,他被晃花了眼,却仿佛见那应被大敌占领的山坡,挤满了编制整齐的军队。

 

他看见希奥顿王的骑兵,烈马骑手混合了矮人一族的山羊战车。他看见浩浩荡荡的步兵方阵,白树旗帜在风中飘荡,领头的是曾来传信的游侠,一旁站着一对同样强壮的兄弟。他看见赤须如火的金雳,独自栖身于异族之间,身边站着那位金发的密林王子。他看见幽谷与萝林的联军,精灵夫人的白袍闪着耀眼的光,身着金甲的射手装配了矮人制式的箭矢。

他看见那银甲红袍的国王一声令下,骑兵如飞洪泄下,弩箭如雨幕齐至。他看见奥克的队伍溃散,戒灵与大鹰在空中撕扯,风王格怀希尔身上坐着已是白袍的甘道夫。他看见……黑暗,但在最后的昏沉中,他感知到了胜利。

 

有人正将他抬回山中,他的内心却异常平静。索林从这座大山中诞生,如今又将回到山中去,回到他默默凝望良久的埃瑞博,回到他努力守护七十余年的家。矮人是伊露维塔的养子,世界重塑前,他们本无一席之地,然而因他的种种努力,那些本该逝去者,又有了生的希望。他并不执着于原初既定的命运,但却还是由衷希望,矮人能凭借自己,骄傲地站在阿尔达的土地之上,与伊露维塔的子女重新结下友谊。若他本该在渡鸦岭上死去,之后的时光全是一如垂怜,向他施予,那么他也算没有愧对这段岁月。

恍惚间静默世界的大门又重新向他打开,耳边似有歌声响起,不同于精灵轻巧的低吟,乃是矮人沉稳肃穆的合奏,间或夹杂着竖琴与长笛。他明白,他已踏上了前往马哈尔殿堂的路途。死亡的过程原来并不痛苦,似乎他只是归还了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一切,如今去往永恒。

许多面庞出现在他眼前,朦胧好似隔了一层光雾,似梦非梦。但他知道这不是梦,因他们的脸孔充满欢笑自在,不是他无数个梦境中的冷漠指责。索林笑了,他的眉间彻底舒展,那一刻他似乎又变回从前意气风发的山下王孙,未经风霜,未受折辱,好像从未离开过他应有的人生轨迹。

 

*

 

第三纪元3019年,至尊戒被悄然投往末日火山,邪黑塔巴拉督尔应声倒塌,魔戒大战胜利,许多善良之子的鲜血洒在这片土地上,涅娜的眼泪洗不尽无穷的悲伤。而山下之王索林·橡木盾长眠在他的山中。

据说他离世时面目平静,形容比生前还要美善。大战中前来支援的诸王都参加了他的葬礼,巫师则为他念了悼词。洛汗王夸赞他的英勇,埃莱萨王赞叹他的明智,河谷的新王感谢他的慷慨,密林的精灵王认可他的决心。幽谷的领主说他有古时矮人诸王的风范,洛丝罗瑞恩的夫人则说他重新建立起三族的友谊,将世界从原先的轨迹轻轻推离了几分,自贝烈瑞安德沉入大海,自埃雅仁迪尔驾着汶基洛特航行于世界内外,还没有哪位矮人有过如此成就。

身为长须一族的矮人,他一生几乎从未蓄须,但没有任何一个矮人会因此对他不敬。依着他的遗言,后人不曾为他立起金像与繁复坟冢,但故事将被诵讲,歌谣将被传唱,索林·橡木盾加冕后的七十余年伟大功绩,被尽数记载于史书之中,随着爱戴他的众人之口万世流传。

 

*

 

第四纪元伊始,巴林带人真正夺回了卡扎督姆,光复他们先祖的荣光,而他也以卡扎督姆之王的身份在那里沉睡。不久后都灵最后一次重生,孤山的矮人王国再次走向繁荣。一切似乎都朝着崭新的黎明前进,只是大乐章里他们的命运早已谱写,繁荣是最后的余晖,往后将是人类的时代。

岁月更迭,直至精灵西渡、矮人没落,中土的诸多种族都慢慢消隐,古时所有伟大君王的名号都被后世遗忘,索林·橡木盾的传说也不再被提起。但他与其他王侯的努力,共同造就了如今所有的一切,纵使彼时的故事已经飘散风中,只要还有生命在这片土地繁衍,他们的性命就不算白白消亡。

 



注:

墨瑞亚:辛达语,黑裂隙,精灵并非出于好感取下这个名字,矮人一般不会如此称呼自己的家园。

雅梵娜的牧场:此处采取同人作品中的常用设定,霍比特人在死后前往掌管一切生长之物的维拉雅梵娜的牧场。

抗衡黑暗:奥力造矮人时将他们造得坚韧,让他们能够抵抗黑暗与邪恶的意志,因此矮人不会受到戒指的蛊惑,然而却也被戒指激发了支配的渴望,更容易变得贪婪。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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