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索林】锻火
SUMMARY：烈火划空，银星四溅，而他自此诞生。
铁灰岩壁向上延伸，四方的墙垒起一座坚固要塞，暗红的纹路沿着石壁蜿蜒攀升，如同山岩裂隙间涌动的炙热岩浆。然而此间并不黑暗，反倒明亮非常，每隔丈余，岩壁上便凿出排排菱形小窗，错落有致，相嵌勾连，金树劳瑞林最后一枚果实的光辉便由此透入，再由十数面巨大铜镜层层反射，穿起一条光路，点亮整座厅堂。点点荧光闪烁在暗色岩壁之间，那是散如繁星的琥珀水晶，连同透亮的尖晶与猫眼石，交相辉映，更添华彩。
然而此间最大的光源，当属独立殿中的那座巨大熔炉，上端的烟囱竖直延伸，恍若通天，底部则是高逾一人的长拱炉腔，赤色的火焰熊熊燃烧，仿佛自从阿尔达的时间开始流转，炉中的火焰就未曾熄灭。
此处乃是奥力的居所，那位掌管物质，喜爱岩石、金属，以及一切精巧造物的神祇。而矮人们总是以另一个名字称呼他们的造物主，怀着憧憬、喜爱，与敬畏——马哈尔。
维拉奥力的身旁站着的，是祂第六次回归殿堂的孩子都灵。矮人又一次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，他们开凿过深，惊醒了卡扎督姆地底深埋的灾厄，上古的恶焰吞噬了都灵一族所有的骄傲，就连他们的国王也未能逃脱。火焰焚毁他的身躯以前，都灵就知晓他们在卡扎督姆的路途已经终结，矮人最古老的城邦业已陷落，库兹都民的伟业盛极而衰，他的继承人会离开此地，带领余下的族人寻找新的栖身之所，在那里长久地休养生息。
他在火焰中闭上了眼，意料之中的灼痛却并未袭来，忽然记忆如浪般涌上心头，那是先前五世的回忆，是荣耀与艰辛，卡扎督姆的开始与终结。他忆起从贡达巴德山脚下醒来，走过彼时无名的山峦，饮下洁净的泉；他忆起初见镜影湖的惊叹，那七颗冉冉升起的星星汇成宝冠，他决定在此处凿下自己的故事；他忆起城邦的繁荣与壮大，他一次次更换身体，与新的矮人、乃至精灵交往，精灵领主亲自赠予他一枚力量之戒，而他们共同对抗黑暗的爪牙。这些记忆的碎片相互交织、散乱无章，令他难以分辨，亦难以招架，等他最终从这斑驳的梦境脱离，一霎如弹指一瞬，一霎如万年永恒，不知多少岁月已经过去。
而他睁开眼，却发现自己并不在那座已经多次到访的等候厅堂，而在马哈尔本人的锻造间中。维拉听得他倏忽变化的气息，知他已经醒来，便转身向他微笑。都灵看向祂身后巨大无匹的熔炉与锻台，凭借一个矮人骨髓中流淌的本能知晓，那就是所有矮人的来处。
“你来了。”赤须赤发的维拉这样说到，祂的声音浑厚威严，却又不乏慈爱，都灵眼见祂的嘴唇翕动，那金戈之声却仿佛直接在他脑中作响，恰如神的启言。
他回以深深的鞠躬，如孩童敬爱父亲。
“我将你召来，是想与你商量接下来我将造的这一个矮人。”奥力往炉中又添一把炭，火焰中溅起点点赤红的雨，“自你离开族人在此处醒来，又过了七百余个春秋，长须一族已经迁至孤山，在那里造起他们的城邦，如今统领他们的是你的子孙索尔。”祂掂了掂手中的锻锤，语中隐含欣慰，“他的统治尤盛，膝下子嗣绵延，今天我要造的，是他的第一个王孙。”
“只是我从崇山和广陆中得知，迈隆（注：索隆身为迈雅时所用的名字）已在暗中筹划大计，欲望与野心将祂吞噬，邪恶的意志将借由祂的形体散播，到了那时，大海以东所有生灵的命运都将巨变……恐怕这个孩子将要经历的考验，会比寻常矮人还要艰辛。”祂将深褐的眼睛对上都灵的，“我的长子啊，你觉得我该用何种材料来构筑他？”
这是都灵未曾料想的问题，饶是他活了千岁，又在马哈尔的殿堂等待过无数岁月，见证无数同族生命的往来，他也从未将自己摆在这样的位置，去构筑另一个活生生的矮人。但既然此刻他的造物主发问，他便义不容辞，将他心中最本真的想法交托：“王族的脊梁，该是由黄金组成。”
“嗯，说的不错。”奥力取来一盏巨大方形容器，形制古拙，色若青玉，向其中注入熔融的金子，“我正是用黄金创造了最初的七个孩子。”
“既然他要经历艰险，那么我想，他要像精钢一样坚不可摧。”都灵捋着胡子，心中却不免遗憾，他已度过太多岁月，深知这份“希冀”的背后，将是多少不为人知的苦痛。他不愿他的后裔忍受艰苦，但这是命运给予对方的考验，他无权干涉，而他的创造者亦然。
“精钢一样千锤百炼的身骨。”奥力点点头，钢铁尽数融化在器皿中的橙红之海。
“那么，他也一定需要一副能够长久操劳而不磨灭的身躯了，他要能耐住烈火与鲜血，能承受良多而不崩毁。”
“花岗将构筑他的血肉。”经过粉碎的岩石没入其中，很快不见踪影。
“除此之外，他还该有远见，”都灵的声音稍显低落，能力伴随期许，同时也是沉沉重负，他们是否已经干预太多、施加太多？但危难来临之际，更多一份的力量，总好过更多一份无助不甘，因此他继续道，“使他能够铭记来路，望向归途。为此，他需要一双锐利的眼眸。”
“他的眼中将有碧玺的光芒。”维拉将两抹蓝色抛出，宝石在火光映照下一闪，坠入容器前划过两道流光。
却见那巨大的器皿中腾起几道青烟，液体上下翻涌，不时飞溅而出，沸声不断。刚刚投入其中的几种原料都已化开，却无相融之意。
“我们对他寄予太多，既要他坚定倨傲，又要他隐忍辛劳，恐怕没有哪一个矮人的躯体可以承受这样沉重的命运。”都灵叹道，他的担忧成真。
炉中火炭噼啪，风箱嗡鸣不止，沉默填满他们之间的所有空隙，都灵垂头不语，而奥力眯起眼，一下一下捋着长须。忽然之间，祂开始动作。
只见祂将右手伸出，于空中虚握，祂的指尖捻出一朵银芒，闪耀如辉钻之光，流动若生命华彩。维拉摊开手掌，那浑圆的银色小球便在祂手中上下浮动。
奥力将手往容器的方向一送，它便自行投入未成形的液体之中，未见有异，未闻有声，一点银光如鲛珠投海，难激一浪，随后却见器皿中躁动的液体缓缓平复，原料间分明的界限慢慢消解，直至无踪，只是偶有温润的银光流转其间。
眼见神迹发生，都灵不由惊叹：“刚才你加入的可是秘银，父亲？”
奥力却摇头，“不，秘银是大山的结晶，是我与所有库兹都民的至宝，但秘银同样过于坚硬，无法起到调和之效。不，我向其中加入的，是比秘银更加珍贵之物。”
“姐妹涅娜聆听我的烦恼，悲悯这个孩子的命运，于是赠予我一份礼物，诞生自祂的泪水之中，而它化作了世间最纯粹的银。我将它投入火中，我想，它变为了一颗心。”
“一颗永怀悲戚、恒久渴望的心。”
“唉，这实乃沉重的祝福。”都灵默默许久，最终长叹一声。
“他会因此痛苦，受忧虑所困，乃至心生怨恨、痛恨不公，然而悲伤的苦沼之中，智慧诞生其间，决心与信念亦然。他的胸中不会冷寂如同死灰，也不会只有怒火煎熬，他将学会怀着希望忍耐。”奥力拧眉，“这是一件如此沉重的礼物，但唯有如此，他才能不被跌至谷底的命运摧毁，才能不被冷眼讥笑磨灭心性，才能不被危难压断脊梁。唯有如此，他才能完成自己心之所愿，夺回业已失去的，创造未曾有过的。”
“加诸他身上的种种特质，终于不会将他撕扯一空，尽管仍难免痛苦。”矮人点了点头。
“不过他还是会与精灵不和。”奥力的面孔泛起几分怀念，喜忧参半，“也还会偏执自大。我的孩子将会承担父亲向祂的父亲犯下的罪过。”末了祂又一顿，“我将你们造得坚强，能够抵御黑暗的蛊惑，却也让你们更容易遭受黄金的侵蚀——他的祖父就已病症初显。”
都灵却是震惊，“埃瑞博繁荣昌盛，没有饥荒，也无战争，国王怎会无故堕落？”
“当日你在卡扎督姆，那名精灵工匠赠予你的戒指可以使金子生出金子，辛劳化作财富，但或许你并不知道，他打造戒指的技法正是由迈隆化身传授，祂怀揣邪恶的意志动作，名为赠礼，实为腐化，戒指虽能带来财富，但长期佩戴的矮人，贪婪的心性却也更易激发。这样的戒指，共有七枚。”奥力抱臂，面有愠怒，赤眉如利刃倒竖，“如今为埃瑞博带来财富的、索尔佩戴的那一枚亦在其中，近来兄弟纳牟从他的殿堂带来不详的消息——龙的阴霾已经潜入你这一支血脉当中。”
“将会发生什么？”矮人王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。
“待到继承人登临王位，恶龙分叉的毒舌会将他心底的贪欲勾起，如火般将他的心焚烧殆尽，没有什么意志能够抵挡龙的恶言。”
都灵面露悲悯，将目光转投于容器中已趋平静的液体，片刻之后开口：“既然如此，我还想再送他一样礼物。”
“如果他真的在至暗时刻神志不清，自镜中看到自己的癫狂，愿他忆起我在湖中看到的倒映王冠，忆起都灵一族决心领导的原初信念。若王冠的重负令他智昏，他将有掷冠的勇气，如投石入湖，涟漪渐起，涤荡他的心，他将摆脱他血脉的诅咒而拾起自己挣得的尊严。”
都灵取下头顶王冠的一点星光，原是奥力造他时，锤斧下蹦出的火星，那点光芒与底下的熔炉底下的烈火相撞，一瞬蓝焰闪过，如巨浪袭来，吞没整具器皿，待到火焰散去，淬炼后的金属已然趋于稳固，表面隐有微光泛起，如赤色的星河倒映。饶是奥力，也为这样的美一怔。
又一件不凡的造物诞生了，这位维拉心中泛起喜悦，祂对他的喜爱，不啻于千百年前，他在罗瓦尼安北方荒地上亲手塑起那座孤峰。
片刻之间，却见数团光晕凭空出现在殿堂之中、锻炉上方，无形无体，如云似雾。道道光华流转，那些不断变化的漂浮之物发出声响，都灵无法听懂这种语言，只闻声声梵音，一霎如海波翻涌，一霎如风吹匹练，一霎则如长草翻飞，卷起碧浪涛涛，奥力则以胸腔中发出的山岳一般的轰响与之共鸣。半晌过去，光晕化作几道流星四散离去。
直至祂们离去，都灵的喉头不由自主放松，他才发现，方才他竟难以言语。
浑厚的笑声突然从奥力体内迸发，整座大殿都震颤不止，“我的其余手足，也为他送来祝福，想来我的喜悦与忧虑，也为祂们感知。”
“乌欧牟赠予他对音乐的理解，使他可以借此暂排心中的苦思。有力的指尖拨响黄金的竖琴，他的思念也将化作声声曲调，乘着风的羽翼流入大海，最终化作故乡山巅的白雪，指引他心之所向，给予他片刻安宁。”
“薇瑞带来慰藉，尽管命运无法更改，但他所经历的一切不会化作虚无，岁月与苦难在他眼角眉梢的留下的痕迹，都将织就他在曼督斯殿堂中的故事与功绩。”
“我的伴侣雅梵娜，祂的思虑最为周全。祂说，若他不得不经历困苦，以致饥贫，那么大地将友善待他，他治下的子民会比寻常矮人更易收获作物和果实。”奥力笑了，“祂还说，祂种下一颗相逢命运的种子，若他的脚步将他带往远方，他会受到西部子民的善待，有朝一日，或许还与其中一位结下非同寻常的友谊。”
说完这些，奥力腾手，就要将渐渐冷却的金属取出，但他还是忍不住叹道：“我们对他寄望颇丰，将所有一切通通塞进这具躯壳，而他会如何将之运用、选定怎样的方向，又要如何承担一切悲喜、走向怎样的结局，选择依旧在他手中，道路仍在他的脚下。”
橙红的流体已经凝固，如今变作淡淡的紫红，都灵忽然想起他在贡达巴德山巅看到的第一次日出，整片天空都被日轮烘出层层叠染，鲜艳绚丽，瞬时千变万化，那是他第一次感知到自己生命的美好，能将这样的美景刻入脑海，能行走于这方初生的世界。
金属自模具中脱出，置于巨大锻台上。奥力不再说话，祂闭眼静立了片刻，再睁眼时，都灵察觉到祂的气息变了。这位维拉的呼吸正与祂巨大的熔炉同频，祂仍在呼吸动作，却给人完全静止之感，如同脚下亘古不变的坚岩，祂的赤须无风而动，仿佛炉中跃动的火焰。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场遍布祂的四周，都灵能感到，阿尔达所有依旧矗立的、已经损毁的，乃至世界终末后等待修复的山川大地，都诞生自祂的手下。而祂忽地举起巨锤——
一下又一下，铅灰锤面重击在那一方金属之上，表面冷却的黑灰杂质寸寸剥落，那金属一点点变得扁平、光洁，等它延展如同薄片，奥力又赤手将之弯折垒起，随后再度重新落锤，声如雨下。如此往复。千锤百炼，正是如此。
直到台上的金属浑然剔透，若有散玉之芒，奥力猛然将锤高举过头，落下最后一锤。都灵只闻金石相击之声，却见奥力锤下忽有亮芒炸开，夺目非常，片刻后又化作橙亮火雨，恰如一捧银星散去。而那之后，台上与锤下，均是空无一物。
库兹都民是如何自他们造物主手中诞生，饶是都灵数度转生，如今也是第一次得见。此刻他为维拉的伟力震撼，也为那惊人的心血耗费所惊讶，他于心中轻轻念了声马哈尔。
奥力瞑目片刻，“啊，古往今来的矮人行列之中，如今又添一位，而我们寄予厚望的这位继承人业已出生。他的秘名，我已自他的亲族心中知晓，”这位不苟言笑的维拉忽然勾了勾唇角，浓密的长须难掩祂的笑意，“而从今往后百余年，他将在阿尔达使用，为所有矮人、精灵、人类所知的那一个，正是——”
“——索林。”
注：
秘名：矮人相信他人能通过知晓自己的姓名来窃取力量，因此对外交涉皆使用代名（都灵、索林等都是代名），而他们自己的真名则秘而不宣，只有最亲近的家人与朋友才会知晓。
